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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投稿网站:父亲向收割机妥协,是因为他老了,屈服给岁月……

来源:散文随笔作者:时间:2019-08-14 10:59:20手机版

 文章投稿网站:父亲向收割机妥协,是因为他老了……

父亲惟一向我们屈服过的事情是收麦子。

 

十多年前,老家塬区已大面积实现了耕作机械化,按说我家那二亩多平展展的塬地,收种起来不应有什么困难。

 

用村里人的话说,算走着捎带的都种了。

 

可也不尽然,秋播父亲倒是年年叫播种机来种,因为早没人喂大牲口了,不叫播种机,就只能回到原始农耕时代,一镢头一镢头挖着种。

 

所以在种麦子上父亲没有牵扯,问题出在转眼几个月后的收割上,父亲跟我们较上了劲。

 

父亲年轻时离家去部队参军,不久母亲带着孩子也随了军,全家随军后土地被收回,我们吃上了那年月人人羡慕的国库粮。

 

几年后,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他在乡政府工作的那些年,一到春种秋收单位放假,人就闲得难受。

 

他羡慕左邻右舍都有土地耕种,他经常感叹说,有点地种该多好啊!

 

有一年春节慰问转业军人,民政局一位姓韩的局长给孩子们发糖吃。

 

韩局长也是军人出身,人很幽默,喜欢把小孩子当士兵对待。

 

他叫我们站成一排报数,挨个问老大叫什么,老二叫什么,一直问到老五。

 

当他看到五个孩子都长得瘦瘦小小,身上竟没有一件过年的新衣时,韩局长感叹说,全是长材子娃娃,家里大人多不容易啊

 

韩局长说的是实情,我家那时七口人,全靠父亲每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维持生活,日子确实过得艰难。

 

韩局长问父亲有什么困难和要求,父亲说困难是有,但自己能克服。

 

韩局长问,娃娃们能吃饱饭吗?父亲说基本能吃饱,就是欠点,要是有点地种再补贴一些就好了。

 

韩局长当即表态,回去要向县上有关部门反映此事,给我家划拨点土地。

 

原以为韩局长只是说说,没想到他回去后还真为此事多方协调,无奈不符合政策最终没有批下来,这是父亲后来听说的。

 

虽然如此,他对韩局长的体恤还是充满了感激。

 

不久,父亲承包了村上的二亩多机动地种庄稼,这让他一度非常的高兴。

 

在村里人的眼里,父亲是个端铁饭碗吃轻巧饭的公家人,可饭碗里的稀稠只有他自己知道。

 

父亲不想让孩子们饿肚子,这是他种地的初衷。

 

再者从骨子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农民是农民就不能离开土地丢掉庄稼。

 

多年来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和坚持,我家的那二亩多地才得以种到了现在。

 

家里虽然子女多,但是一到干活的时候就没了人手,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总之都跑得远远的各人忙各人的事,家里的那点庄稼活就只有父亲和母亲干了。

 

本来二亩多地的庄稼是没啥干头的,地头上到处是收割机。

 

连畔割完邻家的只需扬扬手,收割机就会轰隆隆开过来,不出四五个回合,净颗粮食就送到了场里。

 

父亲却愿意避轻就重用镰刀收割,一来他嫌收割机割麦失撒大,二来嫌麦茬高不利于耕地秋播,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怕花钱

 

每到割麦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先是蹲在屋檐下将木镰上替换的所有刃片都磨得铮亮锋利,然后收拾好家把,背上馍馍茶水和母亲一道去地头。

 

他头上戴着不知经了几季风雨的旧草帽,这个退伍老兵走在路上,依然像个斗志昂扬急行军的战士,脚步急促,虎虎生风

 

那会天已大亮,一轮红日正在远处喷薄而出

 

父亲走到地边视察他的麦子,麦子站得挨挨挤挤饱满得有些头重脚轻,像缴获了丰厚战利品的士兵,在等待首长检阅一样频频向父亲点头。

 

父亲背着手绕地边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要等晨雾散去大太阳出来晒干麦子上的露水。

 

麦穗晒得蓬乍乍时才操起镰刀,往手心里呸地唾上一口唾沫,隆重地在地头割下头一镰。

 

日上三竿,父亲挥舞着镰刀向麦地更深处挺进,他和母亲渐渐淹没在齐腰高的滚烫的麦浪里。

 

镰刀像银色的闪电掠过金黄的大海,所过之处麦子齐刷刷倒向他的臂弯里,父亲脸上挂着迷醉的微笑。

 

麦子从播种到长大成熟,每一关都要经过他的手。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土地是那样贴近,和麦子也是那样贴近。

 

这是他心里惟一认可的收割方式,他从心底里热爱这样的收割方式。

 

顶着毒日头割麦子,母亲的意见很大

 

她有老腿病,在地里干活不能站得太久,实在站不住时就只能跪在地里割麦子,腰酸背痛让她苦不堪言。

 

她想不通,父亲为什么非要自己找罪受,但她即使牢骚满腹也不敢公然反对

 

除了母亲,还有我的老生胎弟弟意见也很大

 

母亲常说,养女一场空。

 

小时候像一窝喜鹊,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长大了一个个离窝飞走,各人操心过各人的日子去了,家里就剩下弟弟这根顶梁柱,好赖都得撑着。

 

弟弟在县城的接待部门工作,成日间西装革履,忙得黑白颠倒。

 

一到收黄天心里不免就焦虑起来,娘老子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干活,自己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那些年,弟弟一旦请不到假,心里就生出深深的负罪感,觉得自己就是老人嘴里常说的“卢世宽”

 

好不容易请到假回了家,父亲又不给力,慢条斯理拉长战线地割麦子,像“黄世仁”她妈拾麦一样,纯属体验生活。

 

麦子割倒拉回土场里先晒着,麦捆早上拉开,晚上摞起来,等有了好天气才摊开碾场。

 

两天假,从回家的那一刻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弟弟心里着急起火,和父亲商量叫收割机收麦子的事。

 

 

 

父亲说,二亩地的庄稼,有啥割头?又不是几十亩,叫个收割机还能值得割。

 

再说叫收割机收,那点庄稼就失撒完了。

 

弟弟说,家家都叫收割机,也没见谁家失撒完了!怎么轻巧怎么来,何必费那劲?

 

父亲说,人力气是斜纹子,越练劲越大,不干活就把人荒废了。

 

弟弟说,都像你这样的思想,社会就没法进步了。

 

父亲说,社会再进步,也不能忘本

 

弟弟试图用很多的理由去说服父亲,父亲却有更多的理由驳倒弟弟,总之两人说不到一块去。

 

一句话,他坚决不允许用收割机割麦子。

 

弟弟的想法是叫个收割机,一两个小时粮食上场,一两天粮食晒干进包,他好放心走人,但父亲丝毫不理会。

 

父亲这样的收割法,弟弟哭笑不得,有劲也使不上,只能跟在后头干着急陪着晒太阳。

 

假满了,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路边等班车,父亲从场里跑出来送弟弟。

 

他说,去了把事好好干,这点麦子我和你妈就收拾了!

 

如此过了几年,弟弟依旧说服不了父亲。

 

即使坳里用镰刀割麦子的仅剩我们一家,他依然不为所动。

 

弟弟觉得得下硬茬了。

 

那一年,麦子黄透时,弟弟也不和谁商量,直接把收割机叫到了地头上。

 

父亲和母亲正在地的另一头挥镰收割,那天天气热得发狂,还没怎么干活,两人已是汗流满面,眼睛让汗水蚀得睁都睁不开。

 

父亲以为是收割机走错了地头,没有经过他的允许,谁敢来割他的麦子呢?

 

但当他看到正指挥着收割机往地里开的弟弟时,父亲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在对面吆喝,师傅,把机子开走,我家麦子不割,留着我自己割呀!师傅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问弟弟,到底谁说了算?弟弟说,我说了算!你只管割你的!

 

师傅刚一起车,父亲在那头就骂开了,你这师傅还犟得很,开出去!谁让你到这来割麦的?师傅为难,只好又停下。

 

弟弟催促说,叫你割你就割,我爸是老固执别理他。

 

师傅操着一口陕西话说,好我的爷里,你爸脾气咋这么大!

 

弟弟催着师傅行动,父亲在那头高声叫骂着阻止,一起一停折腾了几次,师傅也躁了,一脚油门轰隆隆地开进了地里。

 

父亲慌了神,扔了镰刀从地里跑出去。他在地边上气急败坏地大声骂弟弟,但收割机的轰鸣吃掉了他的声音。

 

我们都夸弟弟硬朗,在他的抗争下,我家的割麦从原始社会一步跨入现代工业社会,机械收割从那一年开始延续至今


 

那天,父亲的权威受到了空前的挑战,他十分生气,夹着镰刀回家睡觉去了。

 

对于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弟弟和母亲非常高兴,赶紧用推耙把粮食在场里推开,再用齿耙耙得薄薄的。

 

父亲要睡让他睡着去,他不来更好,弟弟还巴不得呢!母亲帮了一阵忙赶紧回家做晌午饭去了。

 

收黄天父亲睡在炕上是头一遭,不知道那几个小时,他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熬煎。

 

叫不起来,他连晌午饭都没有吃。

 

下午实在睡不住了,终于出来满脸怒气地在场边上转悠,弟弟自知闯了祸,干活格外卖力操心,麦子耙得勤,角角落落都耙到了,竖横看着顺眼。

 

父亲抓起麦颗丢进嘴里咬,居然已经咯嘣脆响了,这才稍稍缓过脸来。

 

他觉得自己没活干,便拉了架子车去地里。

 

月亮慢慢地升上来,原野里起了淡蓝色的薄雾,母亲去看父亲,见他拉着一车乱七八糟的麦穗往家走。

 

回家后母亲忙端饭给他吃,父亲边吃边数落,地里麦颗撒得匀匀的,失撒太严重了

 

还有麦草碌碡没碾,烧炕都烧不着……说着他就骂起来,事没干大人倒料得很,没一点农民的样子,干点活能累死人吗?非要叫个烂收割机……

 

母亲不作声,弟弟也不作声。

 

弟弟心里想,我本来就不是农民。

 

他这么想着低头在月亮底下偷偷笑起来

 

 

后来,父亲渐渐接受了收割机割麦子,他也觉出机械的诸多好处来,省时省力又方便

 

他这么认知多半是因为,他越来越干不动庄稼活了,抱一袋麦子双腿打颤觉得异常吃力。

 

父亲其实是屈服给岁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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